最早接触到陶渊明的诗文,还是在林清玄的散文里。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兴宁三年,远在蜀中任职的陶逸正站在万字棂前,一字一句读着家中来信:“是个男孩,母子平安”目光于此,他缓缓吐出几口浊气,眉间川字此刻也舒展三分,抬头看向窗外的萧瑟天地,想起躬耕南阳的卧龙先生,沉默许久。他大抵爱极《三国志》,也欢喜这个孩子来到他的世界,于是给他取字渊明,意即渊源于孔明。
渊明二字分量太重,注定他这一生跌宕起伏,注定要在效法先人出仕为官,重现陶氏一族辉煌功业和辞官归隐寄情田园,追求自然本性上进退两难。
陶渊明一生三婚,六次为官。前两次婚姻都不甚美满,一任难产,一任痨病,而这些离愁别绪落在纸上,不过轻描淡写只言片语。其实不怪史料吝啬,只是提到布衣百姓,记载者觉得用人相食加以概括更为省事。比起婚姻,陶渊明为官也不甚如意。他时仕时隐几次三番,便已到不惑之年。其实,人生是铺不到底的轨道,而我们总是在无所事事中空度岁月,非得等到人生的列车脱轨在无垠的旷野,才后知后觉追悔莫及。
义熙元年十一月,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缓缓落在陶渊明心头。这天,郡里按照惯例派了一名督邮到彭泽县视察民情考量官吏。督邮手脚麻利嘴巴圆滑,平日深得太守宠信,久而久之愈发嚣张跋扈,作威作福于十里八乡之间。听闻陶渊明来此任职,又见其不过落魄家族贫苦人家,便趾高气扬令其正服出迎。陶渊明一身文人傲骨,自是不愿束带整冠恭迎督邮,不愿为区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假使当时卑躬屈膝放低姿态,他便永远是陶渊明,一个为了生计挣扎于宦海的陶渊明,而永远成不了五柳先生。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他许是太过想念房前那五棵柳树,想念妻子翟氏做的青油蛋饭桂花糯藕,想念顿顿不离的粮食酒酿。顺带一提,陶渊明对于妻子翟氏,这个第三任妻子,总觉亏欠太多。在临任彭泽县令之前,他紧紧握着翟氏双手并约定道,来日我若辞官归隐,定竹茅结舍种菜畜畜,与君共此山水长天一色(说是山水并不冲突,但凡隐者,必先有山水宜居之地,然后有田园隐逸之人)。於是终于打定主意,挂冠而去辞职归乡,彻底了断时仕时隐的生活,从此寄身阡陌交通,共话桑麻田事。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陶渊明晚年贫苦,又为疟疾缠身,他大抵知道,大约大去之期已不远矣,于是他把阿舒叫到床前,代为写下自祭文。
阿舒坐在桌前备好纸墨,挑过蜡烛的灯芯。借着昏黄的烛光,恍惚间像是回到从前。那个一生要强嗜酒成性的父亲,每当他练字倒笔必然竹条落下,背诵不熟必然罚抄数遍的父亲,如今却是垂垂老矣生机渐散。忽然心头一悸,不由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元嘉四年,已逾耳顺的陶渊明带着三分自然心性七分浩然正气,悄然告别这方天地。他这一生,从风雨中到来,也从风雨中离去。他自然爱极这方天地,眼前见天下无一不好人,无一不好事,无一不好物,所以他心甘情愿用尽平生心力,为这千年暗室,掌起一盏长明孤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