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遇见陈华年那年,锦瑟刚刚及笄。
北关战事刚停,尸横遍野,白草黄云,连绵十里的黄土被染的血红,她从尸海里爬出,一身褴褛,抬眸便撞见了那名骑在马背上的少年将军。
他睨着她,视线落在她脸上的黥字上:“宋氏死囚?边关苦奴怎的偏偏就活了你一人?”
锦瑟嘲弄地笑笑:“因为,我还不能死。”
她七岁被抄家,宋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被当朝者赐死,却独独留她一个活口,先是入狱成为死囚,后是皇恩大赦她被发落边关,成为每次开战必死的冲锋军。
军营里的兵都管他们叫苦奴,其实原本是叫死奴的,但在这种地方,死,是很忌讳的一件事。
转身,锦瑟瞧见了少年腰间的玉佩。
她见过这块玉,也记得这个人。
燕朝护国将军陈华年,二十四岁死于半牙坡之战。这是泛黄的史书上仅有的寥寥几笔。
二
食堂里,人声鼎沸,锦瑟端着饭盘坐到好闺蜜陆叁叁身旁,舀了一勺饭送进嘴里,目光却停在热搜榜上一条有关神秘古国问世的重大消息上。
她屈着手指略微翻看了一眼,难免沉思:“神秘古国惊现将军墓,碑文竟为简体字?”
陆叁叁对此却不以为然:“害,不知道是不是哪个无聊的人搞的恶作剧呢,现在网络上的消息真假参半,纵然真的有这个古国,咱们也应该痛心历史书上又要多几页历史啊。”
锦瑟嗤笑一声:“反正你都快毕业了,还怕什么?”
“诶,我看这上面说下个月即将开放古国供游客参观,咱们要不去看看?”陆叁叁显得格外激动,“我倒真想瞅瞅那将军墓上的简体字到底是怎么来的。”
看着银行卡里为数不多的余额,锦瑟烦躁地挽起散落的发丝,用一小截桃枝固定着:“去一趟就是千儿八百的,咱们下个月难不成一块儿吃土啊。”
可她们还是去了,节衣缩食,紧巴巴地过了一个月,终于凑齐了去古国的车费。
这个寂静了千百年的死寂之地并没有她们想象中的那么繁华,而是一片荒凉,目之所及皆为残垣断壁,四处倒戈的军旗,以及被圈起来供游客欣赏的累累白骨。
脚下的土地红的刺眼。
“那些人积点阴德吧,人都死了还要被圈起来供人观赏,赚这样的钱他们良心不会痛吗!”陆叁叁气呼呼地跺跺脚,痛诉着这非人的行为。
锦瑟看着地上破烂的军衣,残缺不全的白骨,心口隐隐作痛。
将军墓在这个古国的正中央,说是原先是在城外的一处荒郊发现的,后被专家们移到此处,连带着墓里的陪葬品。
三
那些东西都被玻璃柜隔离了起来,静静地放在那里,仿佛正在诉说着这个古国过去几百年的繁华。
锦瑟顺着玻璃柜的摆开的方向挨个儿走过,目光终是停留在一个摆放着几页泛黄纸张的玻璃柜上。
“史书残卷?”陆叁叁探过脑袋,“锦瑟,你应该认得这上面的字吧,我记得你爷爷就是干这行的来着?”
“……燕朝护国将军陈华年,二十四岁死于半牙坡之战?”锦瑟轻轻地念出声,眉心不由地蹙了起来。
她小时候倒是听爷爷谈起过这个名字,不过那时候她还小,并没有过多去听那些长篇大论的故事。
她只知道,这个陈将军英年早逝,孑然一生,从未娶妻,更无子嗣。宋家祖上出了名女宰相,曾与这位陈将军有过几分交情。
“可惜了,多好的年纪啊,和霍将军一样,说一句天妒英才也不为过。”陆叁叁十分惋惜地叹了口气。
锦瑟顺着路叁叁的话接了句:“是啊,如果我们能亲眼看到这位常胜将军还有这片曾经盛极一时的土地就好了。”
话音刚落,周围一切忽然变得模糊,玻璃柜中泛黄的史书不知因何原因竟亮起了道道金光,耳边是呼哧而过的厮杀呐喊声。
几息过后,一切又恢复平静,锦瑟正欲睁眼,身上忽然一沉,一块黑布挡住了光线。
四
那年春,锦瑟又重新回到了京城。
这是她穿过来的第十五年,她降生在军营,因此身子骨也格外不好,估计林黛玉看起来都比她要健康一些。
又逢一年一度的花灯节,京城灯火通明,穿着各色衣裳的小贩商人络绎不绝,熙熙攘攘,天上人间,繁华也莫过于此。
只可惜这万家灯火,终是没有一盏为她而亮。
她曾引以为盼的繁华盛世,不过是一座建立在悬崖之上摇摇欲坠的竹楼,一旦风雨袭来,便千疮百孔,瞬间崩塌。
然而,在这破破烂烂的世界里总有那么一个人会为她撑起一把伞:“宋家不止你一个活口。”
是陈华年,他刚从军营过来,一身疲惫:“当年宋家出事后,你弟弟被皇后收养,现居东宫太子之位。”
锦瑟早已料到,她并不傻,也并非是虐恋文里的傻白甜女主,宋氏一族被屠本就是上位者有意为之。
可那又怎样,故人终是成了陌路人。
五
元丰十三年春,燕朝发生了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皇帝病逝,以居宰相为首的一众宦官倒台,取而代之的是凌皇后上位掌权,陪伴在她身侧权力滔天的女官正是锦瑟。
她是燕朝历史上唯一的女宰相。
凌皇后却不是唯一称帝的女皇帝。
太子被软禁在东宫,宫外有重兵把守,除开每日来送吃食的女婢外就连锦瑟都无法迈进东宫一步。
凌皇后知道她的小心思,两个站在权力巅峰的人互相牵制僵持,朝堂之中无论文武皆分为两派,燕朝分裂局势初显。
但在这两派之外还有一人,纵使外界如何变化,朝堂境况如何复杂,他始终巍然不动,手握重兵的他深知燕朝若想不亡,虎贲琅绝不能倒向任何一方。
“太子在江湖上买凶,欲要除你,”陈华年难得安生下来,他握着白玉茶杯,手指轻扣着,语调松散,“你当真不打算告诉他当年的真相?”
锦瑟将茶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不咸不淡道:“他那样一个孤傲桀骜不驯的人,只怕我告诉他真相死的会更快吧?”
“山雨欲来,谁又能独善其身,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来到燕朝的这些年里,在诸多繁文缛节下她几乎都快忘记自己本就不属于这个朝代,她的先进思想亦不属于这里。
一时间,她竟有些惘然,不知她到底是燕朝历史上那名只手遮天的女宰相宋锦瑟,还是那名普普通通每日都在为期末不挂科苦恼的纯真大学生。
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
六
又过一年,燕朝边境遭匈奴突袭,几乎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陈华年带着虎贲琅浩浩荡荡地赶往边境支援。
朝堂两派的关系也因外敌得到了短暂的缓和。
锦瑟也第一次见到了那位意气风发颐气指使的东宫太子。
太子看着她,缓缓开口:“如今外敌突袭,朝中不宜内耗,可是,待外敌退去后,我定会杀你。”
不过一名有着些许权力的女官而已,竟妄想与他母后夺权,简直是痴心妄想!
锦瑟不恼,反而笑着回道:“宋氏遗孤宋锦瑟静候太子前来。”
宋氏一族是燕朝开国将军的后人,他们手握重兵,世世代代守护这片土地,却因一纸功高盖主的诉状满门抄斩,留下两名遗孤。
凌皇后无法生育,在皇帝下令屠杀宋氏满门时,为了巩固自己的后位,她抢先一步劫下被宋将军送出去的小公子,带回皇宫,待如生子。
幼时,他们嬉笑打闹,一起放风筝,上树掏鸟窝,下河抓鱼,即便是哪里磕破了皮也从不埋怨彼此。
如今却亲人陌路,兵刃相向。
七
外敌终被打退,陈华年带着军队全胜归来,举国欢庆,凌皇后为拉拢人心曾应允陈华年他可以军功换一件赏赐。
无论何人,无论何事。
“末将陈华年愿以军功换取圣旨一道,求娶明承将军之女宋锦瑟为妻。”
少年跪坐金殿外,声音铿锵有力。
凌皇后的脸色格外难看,她看向站在一旁依旧默不作声的锦瑟,微摁眉心:“你可愿?”
锦瑟知道她是在救自己,朝堂之上想杀她的人不少,太子更是恨她到入骨。不惜投下众多筹码离间支持的她的文武诸臣,人心难测,她已然毫无退路。
“好。”
锦瑟垂眸,默然点头。
上元佳节那日,陈华年亲手折下一根桃枝插于她的发间,眸光微亮,难得见他这么高兴:“桃木驱邪避煞,你身子骨不好,我曾寻一先生替你看过,他说是当年惨死的宋氏冤魂纠缠着你不放,这截桃枝你可要戴好了。”
锦瑟笑了,她可是无神论者,从不相信这些鬼神之谈。
八
边关再发战事,在他们成亲当日。
陈华年领兵出征,走的匆忙,竟连一句再见都不曾说出口,锦瑟看着少年离去背影,心跳忽然加快。
半牙坡?半牙坡!陈华年战死的地方!
她明知历史不可更改却还是要尽力改变,她匆匆赶往军营,拦下少年的战马:“能不能别去,这一战,你可能会死。”
陈华年惨淡一笑:“七尺之躯,已然许国,再难许卿。”
他不去,燕朝必亡,他不死,死的也会是另外一位将军。
笔墨已干,结局既定。
“好,”锦瑟点头,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生活在这个朝代里的一个活生生的人,“那,祝你全胜归来,我的将军。”
战马嘶鸣,尘土飞扬,那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将军终是长眠在那片土地上。
陈华年战死的消息传回京城时,锦瑟正在佛寺里烧香拜佛,皇宫侍卫进来时,她依旧不为所动。
李公公端着鸩酒走进佛堂,公鸭般的嗓音在这空旷的房间里不断回荡:“陛下体谅宋大人与陈将军琴瑟和鸣夫妻恩爱,特送鸩酒一杯,以成白首誓言。”
锦瑟端起那杯酒,仔细看着,不禁哑然失笑:“未婚夫死了女子就要殉情,那先皇陛下驾崩之时怎么不见女皇陛下也跟着那些嫔妃一起殉情?”
她拿着酒杯的力道一松,毒酒洒了一地。
“宋锦瑟,你好大的胆子!”李公公的脸气的发白,尖锐的声音格外刺耳。
“我有何不敢!”锦瑟红着眼眶,隐忍了多年的脾气在一刻骤然爆发,“我宋家世世代代在战场上厮杀,立下多少汗马功劳,一纸无名罪状便落的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你们敢说陈将军的死和你们女皇陛下没有任何关系吗!”
她声嘶力竭,步步紧逼:“我是女子,在成为他陈华年妻子之前我只能也只会是我自己,不能因为我是女子便要成为这封建礼教千千万万的牺牲品之一,我的命,只有我自己说的算。”
她宋锦瑟向来只做掌权者,而非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既然都为鱼肉,为何她就不能做那把刀呢。
九
锦瑟为他立了衣冠冢,但在刻墓碑时她却犹豫了。
想着手机里曾经霸榜的热搜,她毅然决然地在碑上刻上了简体字。
这个世界本就是一个巨大的圆,过去影响着未来,同时,未来也影响着过去,一旦某种突兀的东西出现,请不要怀疑,它或许只是某个过客留下的足迹。
陈华年死后的第一年春,匈奴攻占皇城,凌皇后带着太子仓皇出逃,文武百官无一不自乱了阵脚。
将军战死,书生拿剑,大抵是一个王朝最悲哀的事情。
锦瑟算不得书生,幼年时她习过几年武,虽不及父亲那般声名显赫,能带领将士打胜仗,但她从不屈气节,亦不折腰。
史书记载,凌皇后在位的第七年,燕朝亡,当朝唯一的女宰相在城门大破那日自刎于金殿前,宁死不屈。
此后,城郊外的将军墓的碑文上又多了一行小字:“护国将军陈华年及其亡妻之墓”
生未同衾,死当同穴。
十
春秋大梦一场,竟不知到底是庄周梦了蝴蝶,还是蝴蝶梦了庄周。醒来时,锦瑟躺在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告诉她,她还活着。
刚睁开眼,便撞上了陆叁叁那焦急的眼神:“哎呀你可算是醒了,吓死我了都,你也真是的,山体倒塌时你怎么不躲啊,你知道我这一个月怎么过的嘛,茶不思饭不想,都给我饿瘦了。”
锦瑟勉强扯出一抹笑:“我这不是没事嘛。”
原来她的一个月竟是那个人轰轰烈烈又无可奈何的一生。
咔嚓——
病房大门打开的声音不由吸引了锦瑟的注意力,来的不是医生,是一位她此前从未见过的少年。
“咳咳,在此给你隆重地介绍一下,我继母的儿子,也就是我哥,帅吧。”陆叁叁一脸姨母笑。
锦瑟淡定地收回目光,伸手要去拿放在床头柜上水杯:“哦,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陆叁叁撇撇嘴:“我爸瞒着我嘞,生怕我不同意他二婚,要不是我机灵哪能这么快就知道。”
“哎呀,你还没吃饭呢,我去外面给你买饭,”陆叁叁拿起手机就要往外走,却在走出门那一瞬忽然回头,对那少年道,“哥,你帮我照顾下锦瑟,我去去就来,你可不能欺负人啊,她还病着呢。”
少年微笑地点点头。
陆叁叁走后,病房内重新归于沉寂,两个人默不作声,空气沉闷的可怕。
终于,锦瑟按耐不住了,嘴唇动了动,沙哑地挤出一句话:“你好,我叫宋锦瑟。”
令她吃惊的是,那少年竟跟她同一时开口,他说话的内容却是:“宋大人,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啊。”
错过半生,终是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