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料峭,刮得脸生疼;它也特别调皮,直往人衣领里钻,冷得刺骨。老人掂了掂身上的蛇皮口袋,缩了缩脖子,一深一浅地前行。错过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老人在垃圾堆旁驻足,正要翻找废品,却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定睛一瞧,发现是一只小狗,在垃圾堆里寻找着什么,看它那般瘦小,估计是找吃的。老人正要唤它,它却似有所感,缓缓抬起了头,眼里满是惶恐,怯怯地叫了几声,逃遁到一旁的丛林中。老人张了张嘴,终是没说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只红薯在中间掰断,红薯冒着丝丝热气,夹杂着红薯特有的香甜味被风吹散在风里。老人把红薯放在地上,便埋头在垃圾堆里找废品,也不知道忙活了多久,他转身一看,那只小狗摇着尾巴从地上站起来,欢快地冲着老人叫了几声。视线移到旁边,红薯已被啃得干干净净。回落到小狗身上,一双眸子犹如黑宝石熠熠生光,老人不禁想起了那可爱活泼的孙子小宝,大眼睛水灵灵的,会撒娇,会逗他开心,可惜却因一场高烧夺去年仅三岁的生命。儿媳妇心灰意冷,毅然离婚。儿子受不了这些打击,终日郁郁寡欢,一查竟是患了抑郁症,跳楼结束了年轻的生命。这接二连三的变故,让老人半白的头发一夕之间全白了,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但日子还得过下去,老人终日靠捡废品过活。生活清贫,但勉强过得去。
“汪汪——”老人从回忆中脱离出来,径直走到小狗旁蹲下,怜爱地抚了抚小狗的头,“想不想跟我回家?”小狗用头蹭了老人的小腿,低低唤了两声,老人满是沟壑的脸上如春水融化,焕发了明媚的生机。“好。以后我们相依为伴吧。”老人背起蛇皮口袋,扬声一笑,“回家喽!”小狗亦步亦趋,在老人脚边打转。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消失在街头拐角处。
行至一处低矮的砖瓦房,老人微微偏了一下头,垂眸与小狗对视一眼,语调温柔,“到家了!”老人掏出钥匙,轻轻推开门。一盏橘黄色的灯点亮了漆黑的屋子,这时的村庄才全部灯火通明,一片祥和。老人随便煮了点面,给自己和小狗各盛了一碗,简单解决了温饱。他把小狗抱上床,盖上被子,自己也钻了进去,“小乖乖,睡觉啦!”隔着被子拍了拍小狗,关了灯,一夜宁静。
第二天,老人一睁开眼睛,就对上了一双黑葡萄似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见老人醒了,特别兴奋的叫了两声,老人慈爱地摸了摸它的头,转身爬了起来。老人走到哪里,小狗都尾随至此。“哟,老齐,收获满满嘛,捡了一大袋嘞。”(老人姓齐,三年前家遭不幸,如今孤家寡人,村里人深表同情,但无能为力。)一中年男人肩扛锄头,“这是哪来的小狗?”“是小刘啊。昨天捡得久一些,这不,收获就多些”(男人姓刘,离老齐家大约一百米远,算是最近的邻居,平时会互相打招呼。)老齐把蛇皮口袋扛上,“昨天在垃圾旁捡的,留来作伴哩。”“叫啥名?”老齐把目光投向小狗,一身淡黄色的绒衣特别惹眼,“阿黄,嗯,就叫阿黄。”话音刚落,阿黄围着老齐转了一圈,看得出来,它很喜欢这个名字。老齐与小刘正说笑着向前走,阿黄也跟了过来,“阿黄回去看家,爷爷中午就回来了,到时候给你做好吃的。”阿黄只好乖乖听话,趴在家门口,目送着爷爷离开。
临近中午,家家都是炊烟袅袅,饭菜的香味飘散在风里。阿黄忍不住吞了吞口水,继续眼巴巴地望着来路。终于拐角处一片衣襟浮动,转出了一个佝偻的身影,阿黄忙冲了出去,围着老齐脚边跑。“阿黄,你来了,爷爷给你带来了好东西。走,我们回家。”老齐放下蛇皮口袋,从里面拿出一个黑色塑料袋,打开一看,一斤排骨,阿黄凑近嗅嗅,尾巴摇得更欢了。“等着,爷爷给你做萝卜排骨汤。”说完,转身进了厨房。一顿忙活,热气腾腾的汤端上桌。阿黄碗里全是带肉的排骨,一时狼吞虎咽,“慢点吃,还有呢,没人跟你抢。”看阿黄慢下来,老齐才回桌吃饭。打理好一切,老齐又背着蛇皮口袋出门,阿黄默默把老齐送至拐角处,直到看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才恋恋不舍地返回来。
寒冬腊月,北风最是刺骨。老齐一想到家里有阿黄等着他,嘴角就会抑制不住地上扬,不自觉加快速度,赶在傍晚时分踏上归程。刚转出拐角,阿黄摇着尾巴就奔过来了,老齐难得生气,“阿黄,不是给你做了窝吗?怎的不去睡着?”中午看阿黄吹了一上午的风,怕它感冒,赶紧做了一个窝,在里面铺一层稻草,上面垫一件有毛的旧衣,对此,老齐相当满意,并嘱咐阿黄不用等他,在窝里睡着就好,结果还是吹一下午的风。阿黄从老齐的话里听出怒气,忙讨好似的蹭蹭老齐的腿,夹着嗓子叫着,老齐的心早化成一汪春水,便没再追究。
春来又暑往,秋收又冬藏,日复一日,阿黄风雨无阻,坚守在家门口,等着老齐归来。每次看见那抹单薄的身影,总会迫不及待地冲出去,围着老齐,时不时挨挨蹭蹭。夕阳描摹着一大一小的影子,时而交合,时而分离,但阿黄总会围绕老齐,就像恒星之于太阳,地球之于月亮,永不脱轨。老齐呢,总会给阿黄带东西,有时是好吃的,还隔三岔五改善伙食,把阿黄养得高大雄健,一身的毛发鲜丽程亮,很光滑,手感不错。有时带回一些玩具,比如小球。老齐故意扔得很远,阿黄屁颠屁颠去捡,乖乖把球叼回来给老齐,老齐又扔远,阿黄不厌其烦去捡,如此逗着阿黄。又比如气球。阿黄用头顶着玩,老齐每次在气球快要落下时往上拍,阿黄只能干看着,终于不满地叫了几声,老齐才笑着把气球拍给它,像踢毽子一样有来有回,好不快乐。就这样,阿黄陪了老齐五年,关系好得像亲爷孙俩,直叫街里邻居羡慕。
这天清晨,老齐顿感四肢百骸都痛彻心扉,视线模糊,耳鸣不断。再也支撑不住,跌落在地,摔倒前,他还分出心力在想:“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只是——”阿黄听到动静,早跑来了,围着老齐焦急地转圈,无助地叫着。老齐眷恋地看了一眼阿黄,疲倦地阖上了眼睑。阿黄猛地冲了出去。小刘正准备出门,远远望见一只狗跑了过来,吓得他把锄头调转方向,却看清是阿黄,忙松了一口气,放下锄头,嗔怪道:“阿黄,你跑那么快干嘛?吓死人了。”阿黄却向着小刘狂叫,小刘一头雾水,阿黄只好去咬小刘的裤角,把他往外拖。小刘灵光一闪,“莫不是老齐出事了?”阿黄忙撒开腿跑出去,小刘也紧随其后。还未进门,就看见老齐躺在地上,忙把人翻过来,唤了几声,没反应;掐了人中,也没反应。掏出手机拨打120,然后把人抱上床,盖上被子,着急地在外面踱着步。十几分钟后,救护车终于来了。阿黄也随着跳上了车,医护人员有些为难,小刘温声道:“阿黄,回去看家,老齐很快就会回来。”阿黄看了一眼面如土色的老齐,一步三回头地跳了下去。阿黄一路追着车到村口,直到看不见车的尾气,才垂头丧气地回家。
冬夜寒风呼啸,冷得遍体生寒,阿黄即使冻得瑟瑟发抖,牙齿打架,仍倔强得不肯回窝里等。恰巧拐角处转出人来,是一脸疲惫的小刘,阿黄再也忍不住冲上去,没看见老齐,不解地叫了几声,满含期待地盯着来路。小刘恍恍惚惚地想起一件事。一天,老齐意味深长地望着他逗阿黄玩,幽幽地开口:“小刘,这么喜欢阿黄。等我死了,帮忙照顾一下阿黄啊?”当时他不以为意,“说什么呢?您肯定长命百岁,这阿黄还得您自己养。”老齐只笑了笑。现在想来,他那时就已经在交代身后事了。
“阿黄,老齐走了,你以后跟我一起生活吧。”说着,就要去抱阿黄,阿黄灵巧地避开,撒开四蹄就跑。小刘本想追,思及刚才情况,决定先回家拿工具,好不容易找到一根绳子才匆匆出门。
阿黄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村口,痴痴地望着前方,俨然一尊雕像。小刘不禁陷入回忆。老齐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浑浊的眸子深深地望着他,喉结在干枯的脖颈上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张,想要说什么,却吐不出来。他知道老齐唯一牵挂的就只有阿黄了,“是不是放不下阿黄?”老齐眨了眨眼,一双浑浊的眼睛满是渴望地看向他,“老齐放心,我会照顾好阿黄。”老齐又阖了一下眼睑,可是却再也没有睁开。老齐走了,嘴角含笑地走了,带着对阿黄的牵挂走了。听医生说,老齐癌症晚期,现已强弩之末,却不肯咽气,应是遗愿未了,两人才得以相见。不过也确实,老齐撑着最后一口气,听到那句承诺才愿撒手人寰。意识回笼,他抹了一把不知什么时候滑到脸颊的泪,“阿黄,老齐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呀,他还托我好好照顾你,所以——”小刘一边不动声色地蹲下来给阿黄套绳,一边柔声劝道,“别捣蛋了,跟我回家。”说完,也不管阿黄什么反应,拉起绳子的一头就走。阿黄倒也没有唱反调,只是犹如行尸走肉般被拖着走,最后的倔强,便是脑袋一直转向后方,仍在期待那道熟悉的身影。
小刘把绳子拴在木桩上,从兜里拿出来一个红薯,这是他回来时买的,想着阿黄一天没吃东西,肯定饿着了。掰开红薯,热气缠绕着甜味盈满鼻翼,他不禁舔舔干燥的唇,把红薯放在碗里,递到了阿黄的跟前。阿黄自始至终都目光灼灼地望着门口,没有分给红薯半点眼神。小刘叹了口气,转身去忙活。第二天起来一看,红薯还是原样,阿黄却在一旁睡着,大概一夜没休息,此刻才没醒。小刘没惊动它,轻手轻脚地出了门。中午小刘做了阿黄最爱的萝卜排骨汤,阿黄却不解风情,不曾看一眼。小刘又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阿黄最喜欢的玩具——小球和气球,阿黄却神色恹恹,提不起兴趣。小刘又想到阿黄爱自由,这样拴着它,肯定难受。邃解了绳,还它自由身。可下午小刘回到家,不见阿黄,来老齐屋前一看,果真在这儿,无精打采地趴着,头放在两只前爪上,定定地看着前路。小刘什么也没说,转身揩了一下泪,径直走了。没多久,端了一碗阿黄爱吃的东西来,轻轻放下,转身便走。此后几天都是如此,
送去的食物都原封不动。终于在第五天,小刘一如既往去送食,这次阿黄不再是规矩的趴姿,而是头歪在一边,但仍朝着路的方向,四肢无力地伸着,那样子就像一个求抱的小孩,可是却再也没有人把它抱起来了。小刘知道,阿黄跟着老齐走了。他把阿黄埋到老齐的旁边,就像身前老齐一直陪着阿黄。
唯愿在天堂一切安好,快乐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