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棵开花的树,长在深院里,长得高大了后,主人在我身上钉了钉,给小姐做秋千,可疼了。
等到长出了红墙外, 有时总会远远望着路过的俊朗的你恣意的扇着折扇与身边拥簇的妙龄少女嬉笑, 或是有时同三两朋友吟诗作对, 有时拿着画卷在路上观赏、傻笑。
渐渐的,眼里塞满了你,总会盼着你路过。
那么,痛也清减不少。
只要你活在世上我便很欢喜了, 若是偶尔看上一眼, 便是莫大的欢喜。
毕竟爱一个人,不需要得到你,喜欢你是我的事, 你幸福了,我更幸福;若是你在这儿淋了雨, 我也是会落泪的。虽然没人能看出我的眼泪。
就这样,你成了我成精以来不多的"乐子"。
有时也会有几个顽童来攀墙,扯我的花。
但不要紧。
小姐有时和主人或是其他人呛了起来, 会拿着小刀到对着墙的那面 "记仇"。
但是没关系的。
哪怕主人要升迁,去京城,没人搭理我。
我一点也不孤单的。
抑或是后来的主人请了道士,说我这桃树挡了财运, 要劈了这树给老太太做摇椅。其实是那道士想贪我这百年树灵的灵木做剑罢了。
我真的,真的一点也不疼。
二
其实我后来都要疼死了, 疼得我元神都要抽剥出来。
后来的院子女主人听说得劈了桃木,说要图个喜气,便办了花会, 邀请了本地的官眷来折桃枝。
"咔哒。""咔哒。"
“......”
花会上人很多,皆是身着绫罗的富贵人家,说是花会,就和相亲宴差不多
公子哥儿们腰间都别一玉饰,"以玉比德" ,玉是好玉,人的话,那便未可知了。
闺中小姐有时见了俊俏的有才气的,总会娇羞的红了脸。
我没承想他也来了。
着一身浅蓝的衣裳,迈进了门槛,扇上绘些墨竹, 竹有节而喻人有节。明亮的眼眸,顾盼生辉,清秀的脸,一缕
头发恰好落于额前, 别有一番风味。
他踱着步子, 进了后院,今日城中官眷应是都在此处了。
他半合扇子, 折一桃枝,赠予那城主小姐:"在下仰慕姐姐已久,折此桃花,聊表心意。" 笑的眉眼弯弯,城主小姐魂都要被勾去了。
看着此二人浓情蜜意, 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是碎掉了。也许…也许是桃花落了吧。
三
城主小姐莞尔一笑,我想她自然心里是欢喜的,这样的好模样,也是出了名的才子, 但现在若是应了,想必不会长久,就淡淡说了句:"承蒙厚爱。" 便走开了,同小姐妹去 "商讨" 了。
他也转身走了, 倚在石廊上的廊柱上, 静静的睡了,折扇虚掩在脸上, 廊桥旁的翠竹也予他些许荫凉, 也许是这毒日头吧,脸上仍是泛起些许红晕,一缕头发随意的落在前胸, 很自然。
今日的扇子绘的也是墨竹,竹子从石缝中来,写坚韧。
花会上还有行酒令, 各位公子小姐们,围起来,吟诗作对,兴致来了,便引一股泉水 "曲水流觞" ,列坐其次,酒飘至何处, 那人便要作诗,若是诗才不济,作画也是可行的。
不时桃花飘落,淡粉色的花,并不张扬, 也有些值得赏味。就像我得到的爱也很少,也足够我支撑着了。
这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了吧。人们都笑着,有的人奉承着, 但在笑着,有的人装着傻, 但也在笑着, 我大概很久…很久都没见过人们全都笑着了。
这样就很好了, 我只趴在树枝上静静看着一切, 太阳暖融融的,像是要把我所有的霉运都蒸发掉, 把我的委屈都填满。
夕阳无限好, 太阳肆意着挥洒着阳光,本是暖的渐渐也凉了, 各色人物渐渐作揖道别, 好像张员外的独女还和陈秀才结了对好姻缘。
人们都走尽了, 太阳也已落了,只留下一些寒意。天边与夕阳末梢辉映着的云彩也显得素静了些。我绝不会忘记那片天空,明明看上去那么的温暖,明明知了叫的烦躁,明明渔夫还在河边收杆,明明还有人在捣衣,还有人在饮马…但就是冷, 太冷了,每每想到此处, 就又感觉脊骨被生生劈开一次。
四
就这样,家丁拿了斧子来劈,因为长了很久,长的很粗。
一斧子两斧子, 还未砍破树皮伤及内里,后来那可真真的疼死了。
活像把人剥皮抽筋,片成了片,疼昏过去的时候, 再泼上一盆子浓盐水,强行让人清醒,再用铁烙子,一下,一下,又一下。
等我醒来时,已经看不到自己硕大的本体了,只剩下一支花枝,花还被过路的人踩过, 好像还被什么碾过似的。
一位身着袈装的沙弥,在路上拾得了我,救了我, 把我带回了归元寺。慧安他为我洗去了尘垢, 把我放在观音的玉净瓶里, 日日诵经,香堂里时常有人来拜,我也偶尔见到一次他。
他消瘦很多,两颊有些许凹陷,双眼无神,眼皮有些发黑,眼睛里也没有光了,应该是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
也曾有人在背后议论着,我听了的,似乎是家父直谏, 惹得皇帝不悦,贬去穷苦地方做县令, 母亲身子弱,是个长年服汤药的,才只行了半日路程, 便不行了。
我有些担心他。
他今日的扇子绘的也还是竹,多了两只鸭子,我有些不明其意。
今日他也全没了之前的风采。就像硕大明亮的东珠霎时间失去了光泽, 原本耀眼夺目的人儿, 就这样黯淡起来。
他在佛前拜了很久,很是心诚,临离开还磕了三个头, 伏在蒲团上,久久不起, 像是哭了,但屏住了气, 身体微微颤抖,起了身,又作了三个揖,再用衣袖撇去两行清泪, 强作镇定。
此时比丘尼撞了梵钟,深邃的钟声,让人的心灵平静下来。
他坐在香堂前的石阶上, 不知是在听远山鸟鸣, 或是品比丘梵语,或是看天上云霞变迁,闻松竹间蝉鸣,抑或…
抑或,只是在想前路如何罢了。今日他正襟危坐, 不再像往日般恣意风流。总抬望眼远观云霞,又不由得耷拉着头。
罢了罢了, 他想什么与我何干, 我总不能依靠一个从未给我爱的人苟活吧?
别了。
别了,那个夏天,那棵树,那位公子。
我也得强大起来啊。
我也得找寻我的意义,我总不能生来就是给人做摇椅的吧!
五
我便终日在佛堂玉净瓶里吸纳灵气, 偶尔也能再见着他,但已释然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 且就这样断了才好,是啊。
我好不容易发了根,比丘尼将我栽到院子里, 看起来还很小的一枝,幸亏慧安时常照抚着。不然又得哪个顽童一脚踩折了。
我总看着这寺庙川流不息的人群,各色各样, 看透他们眼中贪嗔痴恨爱恶欲, 早已淡然世间。有次瞧见他挽着那城主小姐,已是身着绮罗,相视而笑,郎情妾意, 满满的爱都要从眼里溢出来了,但我仍是心无波澜。
岁月韶华恍若白驹过隙, 便是一眨眼就都没了。
等到我重新修炼入境,已然超脱世 间,神游天下,不必拘于那棵老木。慧 安也从沙弥成一老僧, 并不知我已离开,有时回去,年近耄耋的他仍会晨昏浇水,有时会倚在桃树上讲些往事, 偶尔也拿本诗书同我讲:"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之类的。
一次回去, 他已垂垂暮矣,埋在南山山脚。很好的地方,离归元寺也很近,听得到深邃的樊钟钟声, 林子里也有鸟鸣蝉叫之类, 人们也把我那棵老木移了过去,为他遮阴。清风拂过,也会有些花骨朵落于墓冢上, 也算'我' 一直陪着他了。
......
我已了无牵挂。
我曾去过南海的边际, 那水是湛蓝的,无边无涯,怒涛滚滚。我想要去到另一边, 终于在这望不到边的海水里陨落了。回首我这一生, 也并未做些石破天惊的大事,只是受了苦便走了,岂不可惜,我这样想着,奋力游着,苦涩的海水漫进我的喉腔,掩住我的视线。我记得我是到了彼岸的。
我做了个梦,梦里我还在那个庭院,不是慧安, 不是那个小姐,也不是要将我劈了做摇椅的那家。那家的少爷很可爱,很小只,他栽下了我。
"要快快长大哦。"
"羽儿,快看爹给你带什么回来了,这可是唐寅的画。"
就这样,我一直努力长大,他也同我一起长高。后来国库空虚, 那家主君减了俸禄, 直谏, 又减了两年。本就不是个富贵人家, 逢年过节又常给邻里送些点心果子之类。战乱疫病时还会开粥铺,广济难民,长此以往哪有什么积蓄。只得换个小些宅子, 否则这三品的大员都要揭不开锅。
"要快快长大哦,羽儿等着你!"这海水是暖的,我终于沉沦其中。
湛蓝海水泛着些许淡粉花瓣, 太阳喷涌而出, 染红了天空, 明艳的云霞更添几分美感。清冷的早晨,也有些暖意。如此美景并未有人来赏,几日后,花瓣腐烂化泥,沉入这深不见底的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