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以前,我住在小镇上奶奶的家里。
小镇不大,藏不住事,虽远离大城市,却也繁华热闹。
那年的暮春之初,小镇里开始有传闻。听许多与我同龄的孩子们说,从城里来了一位年轻的漂亮姐姐,她是来教书当老师的。
我心里不由一乐,激动兴奋之余便是大大的失落和好奇,我竟没有第一时间见到这位新来的姐姐,她到底有多漂亮呢?
就这样忐忑了几日,一辆小车开进镇里停在唯一一所小学的校门口。
小镇里,每次有车开进来都会引起旁观,那一天,我和所有无所事事的孩子们一起,跑到校门口附近张望。
三十多个孩子将小学校的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大家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只是所有人的眼珠都盯着校门口,片刻不离。
就这样一直等到一个自称校长的中年人出来,向我们挥了挥手让我们散了,我们才三五成群地离去。
我依旧没有见到那位漂亮的姐姐。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她,那位新来的姐姐,会是什么样子的?
只是自那之后,关于新老师的消息就已石沉大海,小镇上又出现了新的关于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新闻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只我一人,辗转反侧了一周。
偶尔路过小学校的校门口时,都假意停停脚步,有高年级的学生在上课时,我便在学校围墙边驻足。
直到某一天,我才知道校长希望我们这些还未到入学年龄的孩子进学前班。只是大人们的态度和看法却无法统一,少数几家赞成,孩子整日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送进学前班,多数则认为小镇里的孩子都入学晚,哪还有进学前班的说法?再说,这么小的孩子,能懂个啥?
彼时我正与玩伴陶子爬到堆砌的瓦片堆最高处坐着,再三向他确认了消息后我便毫不犹豫地单手一撑,直接从瓦堆上跳下来,顾不上将双手的灰拍干净就开始跑。
“唉唉,姐你干啥去?”陶子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也站起来,一手抓着还没吃完的饼,一手象征性地拍拍裤子上的灰就准备跟着跑。
我心急如焚,含糊地和他说了声明天见就火急火燎地往回赶。
一口气冲到奶奶的厨房门口,进去之前顿了顿,不自在地忸怩了下,学着爷爷的样子慢慢地理了理衣服,这才自以为严肃地走进厨房。
光线骤然变暗,入目的是昏暗的角落旁,奶奶坐在小板凳上不紧不慢地将过长的木柴折断,而后用火钳递送入小火炉中。
不大的房间里只有一扇不足三平方分米的小窗,甚至不能看全外面的风景,黄昏前太阳的余晖便从那里透进来,像是本就要散场的舞台上唯一一盏打光灯。
我一下子没了底气。
奶奶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手上的活不停,甚至没有回头,只问了句:“回了?饭还没做,今天咋回得这么早?”
我嗯嗯唧唧地顾左右而言他,奶奶终于停下动作,回过头,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这才将事情的始末说了个清楚。
“丫头莫慌,爷爷有为你安排。”
我回头,望向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开口的灰白色头发的老人——我的爷爷。
他扛着锄头,显然是刚从田地里归来。灰色的背心被汗水浸湿成灰黑色,卷起的裤腿上全是土黄色的泥点,破旧的布鞋边缘沾了浅浅一层混着杂草的泥土。
此时,他却欣慰地笑着看着我,定然是已经听见了我刚才说的话。
我有如在酷暑天里突然暴露在正午的阳光下,浑身似乎要被烧起来,心里却有抑制不住的欣喜。
我不敢直视爷爷的眼睛,反而跑开了。
春深之时,爷爷为我准备了一个斜挎布包,在某一天的早晨牵着我踏进镇里的小学校,然后左拐右拐地走到一个教室门口让我进去。
教室处在学校最偏僻的一侧,原本是用来堆杂物的,现在另辟出来当临时教室。
我踯躅犹豫着,探头探脑地向教室里看了看,讲台上一个身穿鹅黄色外套的大姐姐正好偏过头来,她迎着从门口射入的阳光对我一笑,我便觉得春日里所有温和的光线全都落在了她身上。
然后她向我走来,见我好奇地打量着她,她牵起我的手,对于她的样子现在的我并没有多少印象,那时也忘了关注她是否漂亮,我只听见温柔舒缓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她说:“快来坐下吧。”
被她牵着走进教室,我这才注意到教室里已经有十几个孩子,比我小一岁的陶子也在其中,用口型叫我:“姐啊!姐!”
我被带到第一排坐下,再向门口张望时才发现爷爷已经离开。
接着,大姐姐走到讲台上,目光从每个人身上抚过,大家便默契地都不说话了。
如果用后来她教过的句子来形容,那就是“教室里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终于,我听见陶子在我身后的位子上扭了扭,然后不太习惯地小声开口问:“老师,你是来教我们认字的吗?”
她抿唇笑了,眼里似有光辉闪动:“是,但不光是认字。还有,你们可以叫我——霖姐姐。”
时隔多年,我对于那一刻的记忆依旧十分清晰。
自她开口之后,大家都活跃起来,年龄参差不齐的十几个孩子,一个废弃的教室以及一个姐姐般的老师,构成了那年春天里我所有的记忆。
事实上,除了第一天上午我们在教室度过,之后几乎每一天,学校后门外隶属学校的竹林和草坪就都成了我们教室的主场。
也就是在那里,我知道了“礼仪之邦”,明白了“人之初,性本善”,背会了“明月几时有”。或许因为受到我的爷爷曾是一名老师的影响,每次学习背诵诗词,我总是所有孩子中最快的。
趁着春天还未过去,霖姐姐给我们带来了一只绿色的风筝,春燕的形状,黑色描边勾勒出羽毛。
那天下午如往常一般,我们叽叽喳喳地围着她,她也笑着听我们说话,带我们来到草坪。
生活在小镇上的我们没见过风筝,也从未有机会亲自放风筝。
霖姐姐的目光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定了定,最后落在我身上,将那只春燕风筝递给我,依旧对我一笑:“可以帮我拿着它吗?”
小孩子的喜怒往往来得简单,我赶紧点点头,然后在同伴们羡慕的目光里按捺住心头小小的得意,接过那只春燕风筝。
霖姐姐卷好另一只手里的线,继续说:“我说‘放’,你就放开它,好吗?”
我再次点头,霖姐姐面对着我往后退了一段距离,一部分孩子就跟着她移动,而另一部分则选择留在我身边。陶子本来已经走远几步,想了想还是跑回来站在我背后。
等了一会儿,我感觉有风轻轻地吹在我脸上,霖姐姐便开始逆着风向远处跑起来,那些跟在她身边的孩子也欢呼着跟她一起跑。
远远地,我听见霖姐姐在远处传来的声音:“放!”跑远的孩子也一起向我们这边喊着:“放!放!”
我赶紧松了手,那一瞬间,我感觉一股气流稳稳地托着那只绿色的春燕缓缓上升,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不知是激动还是自豪。
留在原地的几个孩子似乎也被这气氛感染了,兴奋地向对面的孩子喊道:“飞起来了!风筝飞起来了!”
我将视线移到站在远处的霖姐姐身上,只见她一边放线,一边微微地笑着。待风筝飞到一定高度之后她便不再放线,而是将线轴交给那些跃跃欲试的
孩子们,自己则在一边的草坪上坐下。
我和陶子走到霖姐姐的身边,她看了看我们,拍拍身边的空地示意我们挨着她坐下。而后偏过头笑着问:“你们知不知道,风筝是怎么飞起来的?为什么可以飞那么高?”
我正不知如何开口,见陶子眼睛亮了亮,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便用眼神示意他先说,陶子开心地笑起来,道:“霖姐姐,风筝飞起来是风吹的。对不对?”
“对,很好,还有呢?”霖姐姐笑着接着问。
陶子转了转眼珠,毫不掩饰地回答:“还有……还有我不知道了。”
霖姐姐的目光便投向我,笑着问:“那你呢?”
“我?”我一愣,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我回答了,想了半天只能开口:“可能是因为霖姐姐想让它飞起来,我们也想,它就飞起来了……”
说着,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感觉自己的脸一定红了,因为不知道自己的答案是否正确,也不知道霖姐姐对我的答案是否满意,能否也换来一句“很好”。
只是我话音刚落,便见霖姐姐眼神一亮,那双看着我的眼眸里又多了几分明媚春光。
“非常好,”她说,“还有吗?”
我思索了半天,摇头,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了。”
霖姐姐温柔地对我一笑:“不急,以后再想。”
我和陶子点头,我心想,以后我定能想出更好的答案让霖姐姐满意。
后来霖姐姐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远处的孩子们。我和陶子相视一眼,也安静下来。这边一安静,远处嬉闹的声音便断断续续地传来。
我看看那边小小的竹林,夕阳像一朵正在凋谢的花慢慢从竹林中隐去。
那一天,我们一直在草坪上待到夜幕微沉霖姐姐才带着我们从后门回到学校。
然后她在黑板上写下了一句话,那是她第一次让我们抄写东西,尽管我们只会握笔以及写一些简单的汉字和字母,但没有人提出异议,也没有人放弃。每个放过风筝的孩子眼里都闪烁着星星般的光。
之后我才明白,那是希望。
“唰唰”的落笔声在教室里响起。
我抬头,看着霖姐姐拿着粉笔一笔一划写着,也许是为了让我们以后方便读写,她把每个字都标注了拼音,且写得非常慢。
“没有梦想,何必远方。”
等我们抄完,她看着我们轻轻念了一遍。
“没有梦想,何必远方!”
我们跟着霖姐姐重复了一遍,十几个稚嫩的声音叠加在一起,虽不足以响彻学校上空,却也让整个教室的氛围在那一瞬变了变。
我看着霖姐姐,惊讶于我仿佛从她好看的眼睛里看到了目光灼灼的我们。
教室窗外,隐约出现了一点月光。六月中旬,天气渐渐热起来。
每天放学,稍大一点的孩子几乎都是自己回家,但我爷爷坚持要每天来接我。
因为明天是周末,早上爷爷嘱咐我说,他下午要去车站接我堂姐,让我放学在学校等他,不要乱走。
但放学后,很快学校门口就只剩我一人。我百无聊赖地抬头盯着头顶那轮千年明月,就这样过了好久,我脖子都酸了,爷爷也没来,我想了想,往霖姐姐的办公室走去。
一楼教室的灯已经全都熄了,我在一片黑暗中摸索,脚步声在漆黑的走道里格外明显,不免有些害怕,想到尽头就是霖姐姐的办公室,赶紧跑了几步。
近了,我看见不算特别明亮的灯光从半掩着的门缝里透出。
这时,我听见有压抑的争吵声从办公室里传出来,我赶紧停下了脚步,贴着墙悄悄靠近门口。
“……真不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是我自己想要来的……”
“这里什么都没有……过几天你就回去……”
“不可能,我不同意……”
“你守着这么所学校有什么好,你还年轻……”
“……你们问过我的意见吗……”
“……过几天有车来接你……你必须回城里!”
初夏的夜晚不算太闷热,我却觉得浑身难受,我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四周的虫鸣微弱而绝望,在这无边世界里显得如此渺茫。
争吵声戛然而止,一个人影从屋里出来,他将老旧的木门大力甩开,发出巨大的声响,他快步离去,消失在夜色里,我没看清他的样子,可能由于愤怒,他甚至也没有发现黑暗中贴在墙角的我。
我被木门撞击的声音吓得愣在原地,借着门缝里稀薄的光望着门上因为年久油漆掉落而露出原本木头的颜色失神,直到办公室里传来低低的哭声。
我这才迈开步子,几乎是挪到门口,我看到那个纤弱的身影背对着我,肩膀微微颤动。
“霖姐姐……”我犹豫再三,轻声开口。
她微微一顿,随即转过身来,这时我才看到,她早已泪流满面。我不知那一刻的我是怎样的心情。
但我走过去,她蹲下,轻轻搂住我。 “怎么办?”她低低呢喃,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询问我,“怎么办?他们要我回去……可我不想,我想在这里……”
我无法出言安慰,也不知如何表达,只有沉默地陪伴着她。
那一晚,滚烫的泪顺着霖姐姐的脸落在我脸上。
那一晚,我被她搂在怀里,直到爷爷来接我。
那一晚,月光模糊却是整个夜空中唯一的光。
后来几日霖姐姐照常给我们上课,我们都默契地不再提那天晚上的事,仿佛守着什么秘密。
霖姐姐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很多时候我都在恍惚,那天晚上我是不是真的听见她的哭声。
而爷爷奶奶在吃饭时注视我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奶奶不停地给我夹菜,有时爷爷还会对我说:“你要回家啦,想不想回家呀。”
我第一反应是,我不就在家里吗?
然后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几天和爸妈打电话,他们说要接我回城里读小学了。
想到爷爷奶奶肯定舍不得我离开他们身边,我只好继续闷头吃饭。
我的生活还如以往一样,宁静到平安,平安到幸福。
几天后的黄昏,小镇里一前一后来了两辆车。
第一辆,是来接霖姐姐的,第二辆,是来接我的。
霖姐姐挨个和我们道别,我和陶子站在队伍的最后面,陶子嘟着嘴,眼睛红红的,一会儿看霖姐姐,一会儿看我。
当霖姐姐走到我面前,我又一次被她拥入怀中,之后,她再一次用目光抚过每一个人,在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希望。
只是,再委婉的道别也还是道别。我在爸妈的催促下坐进车里,车开动后我一直回头看着后面,夜色里我并不能看见什么,但我知道我的十几个玩伴就在那里,注视着我们的离开。
然后,我听见已经渐渐远去的声音传来——
“没有梦想,何必远方!”
“没有梦想,何必远方!”
“没有梦想,何必远方!”
一遍遍,一声声。
我坐的车几乎是追着霖姐姐的车离开小镇的,出了小镇,我们便一左一右背道而驰了,这一次,我没有回头。
透过模糊的玻璃窗,我看到了另一个梦想和远方。
21 级美术学 万慧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