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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作品

那 曰 木

来源:文化与传媒学院,2020级英语8班 图文:付梓益 发布日期:2024-12-27

编者按:今年7月,我院2020级英语专业本科生付梓益的小说《那日木》荣登知名省级文学期刊《青春》杂志,而且作为当期头条作品重点推出,受到广泛关注和好评。此前,梓益同学还在《星星》、《散文诗》等刊物发表过作品,曾获野草文学奖、“重庆地质杯”诗歌奖。

《青春》发表的《那日木》有删节,本刊全文发表,以飨读者,期待大家再关注。

《青春》是全国省级文学刊物中唯一专门面向在校大学生的文学月刊,被誉为“大学生文学第一刊”。同学们已经在《大峡谷文学》上发表的作品或者没有发表的作品,都可投给《青春》文学,被采用的可能远远大于其他省级文学期刊。

1

你也许会见到一只眼神极其犀利的华北豹,在年轻的那日木,一个被当地人称之为“圣土”的地方。

我曾在年轻的时候见过它。它前肢踩在雪里,后肢肌肉暴起,那双黄褐色、深邃如沙漠的瞳孔里汇聚着致命的流沙。

直到丛林里突然走出一名猎人。那人瞥见黄色,下意识地掏出了猎枪,但对方却轻蔑一笑,轻轻一蹿,便消失在了雪野。

不过那已经是一场很久远的梦了。

2

那日木曾是北方地区最大的一处山林,海拔3200米,有着极其丰富的物种资源。数百年前这里曾是某朝皇室狩猎的猎场,后来南方战事不断,不少中原居民北迁,其中就有一批人落户于此,在山脚下安了家。几百年来,依山傍水的那日木人靠山吃山,以打猎为生,代又一代的猎人在这里出生、繁衍。

二十年前,我父亲曾是当地有名的猎户。那时我才九岁,和父母住在那日木山下的一个小村庄里。山上长着成片的白皮松、侧柏、槐树、酸枣树……还有很多国家一二级保护古树。山林在夏天时像葱绿的翡翠,河流小溪是流动的凝脂,阳光是黄白调配的颜料,洒在山林间,入目尽是流动的绿色。

但是,约莫二十年前的某一天,那日木迎来了有史以来最短的秋季,一场疯狂又诡异的大雪在某个深夜悄然覆盖了整片山林。当时年仅九岁的我,在清晨推开土胚房的木门时,看到整座山头只有无垠的白,绿色的生命全被埋藏在雪里,天寒地冻,无一幸免。

对于必须赶在入秋前打够猎物储量的猎户而言,这份白色的圣洁,无疑是一场灾难。

那日木的秋,是动物最常出没的时候,膘肥肉厚。每年大批猎户会趁着动物冬眠前,四处打猎。他们有的自成个体,有的组团行动,有的甚至带着一批驯化后的狼群,浩浩荡荡地进山。

父亲是前者,从不与其他人结盟。每次都是单枪匹马地上山,肌肉爆满的手臂拎着满蛇皮袋的猎物回来。父亲是这一代最出色的猎户,在每年的春猎与秋猎中,他永远能捕获最多的猎物。野兔、鹿、羚羊,山鸡……每年这些猎物的肉风干后,总能将狭小的土房塞得满满当当,剩下的那些精美柔软的兔毛,经母亲的手后被做成兔绒卖给他人。一年下来,家里还算富足,所以在我的记忆里,一家三口从没有缺衣少食。

但那年的雪来得太过迅疾,让还在准备刀具的父亲头一回慌了手脚。大雪封山,让这很多猎户无粮过冬。

不过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并未阻止猎户的脚步。比天灾更可怕的是人的贪欲。太阳从阴沉的大雾里钻出来的那天,十几家猎户拿着行头就进了山。一行人中有个男人就住在我家隔壁,姓刘,年逾六十,但身子骨硬朗。大家喊他“刘老头儿”。

刘老头儿上山前来找过我父亲几次,硬要拉着他一起上山打猎,说愿意和父亲两人组队,猎物三七分。当然是父亲得“七”,因为刘老头儿打猎水平不行。

也许是缸里还有余粮,父亲拒绝了。刘老头儿黑着脸和别的猎户组了队。

3

打猎的队伍下午从山上回来时,气 氛不像往日那样热闹,一个个铁青着脸。他们从我家外面的小路路过,一行人的脚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地响。我和

父亲在院子里晒玉米时,看到那些人停下了脚步,头一回主动和沉默寡言的父亲搭话。

领头的是个高高壮壮的中年男人,年纪看着和父亲相差不远,操着一口混杂着普通话的方言。

“老姜,你真的不跟咱们一起上山吗?昨儿个下了雪,山里这路真不好走,大家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猎物。你说要不你明儿个跟咱一路上山去?”

父亲转过身,目光落在队伍最后那人的蛇皮袋子上,一米长的袋子瘪瘪的,看着没什么重量。

父亲摆弄着手里的玉米,态度坚决:“不去……”

“哎你这个人……”男人瞬间垮了脸,脸色阴沉。

“老张,别这样……”旁边的人出声安慰,又顺带劝起了父亲,“姜源啊,你就跟大家伙儿一起上山吧,今年这雪天来得太早,家里都没啥吃的,这不上山难道要等着被饿死吗?

“以前冷落你是大家的不对,不过也是你自己太独来独往惯了……总之,你就当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人吧?”

这人滔滔不绝地说着,明明是哀求的语气却没有半分求人的姿态,还隐隐透露着一股子怪罪的意味。其他人则站

在小路上,默不作声,似乎在等父亲回心转意。

但父亲只是将手里最后一串玉米在墙上串好,便转身一言不发地拉着我进了屋,拒绝得很是彻底。木门缓缓关闭,最后一缕光消逝时,我在门缝中瞥见了众人阴沉铁青的脸色。

进了屋,父亲默默将柴火堆在铁盆里点燃。微弱的火苗在干枯的松针里一簇而起,火红的光照亮了阴暗逼仄的房子。

父亲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又跟我讲起村里那些猎户的腌攒事来。每次提及这些,他第一个要说的便是张长业——那个村里家业最大的猎户,也是今天领头那人。

他家在山脚下,是一间几百平方米的平房,房子旁修了用铁丝网焊的狼舍,里面圈养着七八头狼。这些狼并不是市面上买的,而是每年四到六月他们上山去狼窝里抓的狼崽子。

父亲和他的交情并不深,两个人第一次相见是在成人礼的合作时。在那日木有个流传下来的老规矩,所有想要成为猎户的男孩,必须在十八岁成人礼那天上山猎杀一头大型野兽作为猎物。必须是豹子、野猪和狼之类的。

这对初出茅庐的少年难度太大,于是后面大家开始两人一组或者三人一

组地合作。打猎水平出色的父亲无疑成了大家眼里的香饽饽,但最后他选了第一个找自己的张长业。

听父亲说,那年祖父刚离世,家里除了一把锈得不行的旧枪,只有两把锈得发黄的长刀。上山前一晚,他在门槛上磨了大半夜的刀,清晨装了些馒头红薯,背着装着手电筒等装备的包,就跟着张长业上山了。

那时正值盛夏,并不是捕猎的好时候。山上凉爽,两个人走得也轻快,但路上却鲜少能见到猎物。两个人一天从山脚走到半山腰,只收获了两只刚成年的兔子。

“这样下去不行。”张长业说。“再等等。”

“再等下去天都黑了,到时候碰见野猪豹子什么的怎么办?你打得过?我可不想送命在这里。”

后来父亲说,两个人因为猎物的事出现了分歧,大吵了一架,还差点大打出手。

最后张长业听从父亲的意见向东走了几里地,他们在一个松林的沙丘里碰上了狼穴。那洞很小,原来应该是赤狐的洞穴,被狼挖大了。他们还没走近就听到了狼叫,从嚎叫变成了低压危险的嘶吼,只不过断断续续的,是一只孤狼。

六七月正是母狼产仔的季节,母狼在护崽的时候,为了狼崽能豁出一切,极其危险,甚至曾有母狼反杀黑熊的例子。父亲想起了这点,出声提醒张长业,拉着他就要走。

张长业这时就不乐意了,毕竟他手里有枪,还是他那个土地主的爹留的好枪。但父亲觉得,不管是从自身安全抑或是仁义道德上来讲,都不应该攻击这母狼。于是第二轮争吵就这样开始了。

最后依旧是张长业妥协,他跟着父亲走出了几里地,却以“尿急”为借口跑掉了。父亲只当他是不高兴刚才的事,便没多言,只说在原地等他。直到张长业回来时,身上的外套里抱着一团东西,手里还提着个蛇皮袋子,胸前的蓝布衣都已被染成红色,血腥气还没散。

父亲心头一跳,上前一看,一窝还没睁开眼的狼崽子在外套里“嗷嗷”叫着,声音凄厉。

父亲说那是他第一次这么气愤。他那时年轻气盛,直接将人揍了个半死。从张长业手里将狼崽子抢过来想送回去,但又怕别的野兽叼去吃了,只得脸色阴沉地叮嘱张长业好好照看着。从那之后,两人就决裂了,父亲再也没有给过对方好脸色。张长业也拉着其他打猎的青年孤立父亲,不与他为伍。

张长业将母狼的尸体上交了,老猎户们很满意,就这么让他们俩过了考核。

但当天夜里,村头就传来了狼的嚎 叫。那声音凄厉得很,仿佛索命的冤魂, 阵又一阵的索命咒不断在寂静的山村回荡,极为疹人。后来的几周,那声音仿佛幽灵,一到晚上就准时蹿出来,钻进每个人的梦里,惊得很多妇人不敢出门。

村子里养的鸡、鹅开始神秘失踪,批一批地消失,只留下一滩干涸的血迹。猎人猜是母狼的伴侣来复仇了,几个人埋伏了几天几夜。那狼很狡猾,知道外面有陷阱,怎么都不出来。

直到有天一个老猎户杀了只小狼崽,扔到山头上,那狼果然现了身。它也不跑,沉默地用鼻头拱着小狼冰冷的尸体,然后露出那双泛着绿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几个猎户,仿佛要和他们同归于尽。

那场战争,即使猎户们有枪有刀,但依旧损失惨重。一个差点被咬断了脖子,另外几个回来时一身血迹,身上皆是深可见骨的的咬痕。后来那只狼被其中一个猎户的老婆剥了皮,肉煮了汤,邀挨家挨户吃狼肉。

为了宣泄这些天受到的惊吓,大家都拍手称快,纷纷去吃狼肉宴。只有几户人家没去,其中就包括我家。

4

那个冬天全村人过得极其煎熬。其他的猎户是因为家里的存粮几乎用尽,无法果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交通并不发达,大雪封山时,山路早已覆满半人高的积雪,想要出去买粮食是一大难事。

从山里到县城足足有二三十公里。那时候车子少,让人走这么远的路,堪比酷刑。

没有一个人愿意主动请缨,大家就这么一起去村里各家各户借米借肉,借到最后大家都没什么吃的了。

而我家难熬是因为母亲病了。这病跟这雪来得一样突然,没有任何征兆。母亲一开始只觉得不舒服,吃不下饭。看着她的脸色渐渐苍黄,父亲从别人家借了个推车,将她送到镇上。

我小时候身体好,没病没痛的,对生病这种事没什么感受,只觉得他们就是去县城逛街去了。

他们一走,就没人管我了,于是我在村子里四处瞎跑。村子里很奇怪,有的院子前的雪被扫得干干净净的,门上去年贴的的剪纸还没褪色,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嬉笑声;有的则紧紧关着门,瓦上的雪越来越厚,似乎随时能倾覆这间瓦房。

我一路飞奔,最后停在张长业家的院子前。

那些狼被圈养在铁栏里,我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去,在铁栏前好奇地打量着它们。它们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威风凛凛,没有深邃的眼神,没有迎着寒风高挺的背脊,也没有梦里狼群清冽的嚎叫。它们看着陌生人,伏着脖子,夹着尾巴不断后退,直到退到墙角,才发出几声来自基因里的嗷叫。早已被鞭打得忘了血统。

我长吁了口气,兴致全无。

最后实在无聊了,我跑到隔壁刘老头儿院子里左转右转。刘老头儿耳朵灵,听到动静打开门,看到是我连忙招手让我进来。

他去房里翻箱倒柜找了些零嘴给我,还有瓶牛奶。这是我在家里享受不到的神仙待遇。道了谢,我就开始大吃大喝。

“娃子,我早上看到你爹带你娘去县里了?”他伸长脖子,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凑到我跟前。

我边磕着瓜子儿边点头。“怎么了这是?”

“不知道,我娘最近脸好黄,也吃不下饭。她一直不愿意看医生,但这次我爹非要带她去看看。”

老头儿应了声,点了点头:“是得看看,人老了,这五脏六腑都有毛病,"

我瞥了他一眼,又继续嗑起瓜子来。

“娃子,你想不想看我的枪?”他突然说了这么句话。我一听,差点高兴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刘爷爷,你当真给我看?”

“那是当然,我个老头子难道还骗你不成?”

他说完转身走进房间,我坐在那里按捺不住浑身跳动的兴奋细胞。随后,他拿着个黑乎乎的长东西走出来,冲我嘿嘿一笑。

“你爹舍不得给你看,我当然舍得。以前这可是好东西,俺老头子以前打猎全靠这玩意儿。只可惜现在上头不允许了,这些东西都是要交出去的。”

他将食指束在唇间,洋洋得意地说:“娃子,你可不准跟别人讲,不然你刘爷爷就要进去吃牢饭了,”

“放心吧放心吧,肯定不会。”我看着那把枪心里痒得很,恨不得上手摸两把,哪里还愿意听他在那里啰嗦。

“刘爷爷,你快给我看看啊!别抱在手上,放桌上……"

他还是将枪拿在手上,不过那双浑浊的眼里流露出几分光亮来,皱如树皮的手颤巍巍地指着枪头,细细讲解,从枪身,到扳机、枪栓……我听得认真。

5

父亲当晚就带着母亲回来了。

在饭桌上,我兴高采烈地跟父亲说

起下午的事。

“爹,你之前不是一直不肯给我看那把枪吗?我今儿个在刘老头儿那里看到了,他还给我摸了,冰凉冰凉的,但是看着好厉害……”

我异常嘚瑟,全然没有发现父亲黑掉的脸色。直到我看见他眼里的怒气时,已经被他一巴掌打得耳朵嗡嗡地响。我还不知他的怒火从何而来,就已经被他提起衣领扔出了门外。巨大的摔门声吓得我浑身一颤。那是记忆里父亲第一次冲我发这么大火。

以前每次都会为我求情的母亲这次也噤了声。我将耳朵贴在门上,里面一片死寂。

那晚我倚在门上睡着了,夜里突然下起了大雪。那雪仿佛从冬眠中突然苏醒的野兽,二话不说就发了狂。用尼龙布糊的窗户被吹得七零八落,老旧的木门哐当哐当地响,摇摇欲坠。我睡得并不安稳,夜里惊醒了五六次。在一次猛烈的大风里,单薄的尼龙布终于不堪重负,光荣牺牲。

砭人肌骨的冷风不断钻进冰冷单薄的棉袄里,我终于没了睡意。蜷缩在门边,双手环住膝盖,抖成筛子,慢慢地,手和脚都冷到失去了知觉。我将脸从膝盖里抬起来,脸被风刮得生疼,嗓子干涩,发不出声。

我感觉自己要死在这个雪夜里了。

突然,在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嘶吼声里,木门“吱呀”一声敞开,在灯下我看见父亲冷峻的神情。

“还不进来!”他不悦地说。

他直接拉起我的肩膀,把我往屋里带。

厨房里正生着火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借着火的温度让自己渐渐回暖。

“明天跟我一起上山?”父亲突然出声。

“什么?”我诧异地问道。

父亲冷冷地扫了我一眼,没回应。

“暖和了就回去睡觉,早上我叫你。”他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我沉默地烤着火,眼底有反复跳跃的火光。

6

我们大概是凌晨四点上山的。风刚停,等出了太阳温度会更低。我们是和张长业他们一行人一起进山的。我心里一肚子疑问,但因为刚惹了父亲发火,不敢多问,只乖乖地跟在他们身后。

队伍里有许多叔伯问我,问为什么父亲要带我上山,毕竟我还是个孩子。

我干巴巴地笑着说:“大概是想让我学点东西吧。”

凌晨的山风冷得让人发晕,层层叠叠的雪如水泥将一簇簇高大枯黄的灌木丛砌得很高。晨曦的微光从山林头顶升起,整个世界的黑暗缓缓褪色,切换至光影交织的白昼。零下十几度的低温里,父亲他们裹着厚重的军大衣,顶着柔软的狗皮帽子,哈着粗气,宽厚有力的脚掌一步步踩在半米深的积雪里。步伐笨重但稳健。

我笨手笨脚地跟在他身后,步履维艰,一不留神就摔进了雪里。耳边灌进火车轰鸣般的风声,像是野兽在发动攻势时发出的嘶吼,骇人极了。

过了山腰就开始分开寻找猎物。父亲对猎物的习性了如指掌,轻易就发现了它们的行踪,加上有枪,这一路的猎途并不费劲。才到正午,我们就已经打到了六只山羊、四只鹿、还有两三只野猪,至于野兔和野鸡之类的,那要按堆来计。

中午的最后一轮猎杀结束,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气,没有山风,气味经久不散。我亲眼目睹了一场又一场猎杀,帮他们装猎物时,温热的鹿血沾在我手上。我看见那只死不瞑目的兔子神情惊恐,兔眼瞪圆。低头看到顺着手上肌肤的脉络缓缓蔓延的血,我咽了咽口水,对打猎这事开始害怕起来。

父亲蹙着眉头,放下东西,转身喊了我一声。我连忙跟着他走过去。

一路走了很久,直到走到另一片山林,他才停下,转身语重心长地跟我讲:“你娘病了,家里没什么钱了,所以我才跟着他们上山来打猎。昨晚……”

他沉默良久,想说的话卡在嗓子眼里一个没吐出来。

“……反正,你好好读书,别碰枪。”

我抬起头看着他,默不作声,脑海里全是刚才乱七八糟的血腥场景,头痛得很。

父亲看着我这样,叹了口气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他转身离开,我抱着仿佛要炸开的头颅缓缓蹲在雪地里。许久,我睁开眼,眼神空洞地看着眼前的山林。那白色刺得人眼睛发酸。

就是在那片白里,出现了一抹突兀的黄色。准确来说,是黄色的皮毛,黑色的斑点遍布全身。完美的头骨顶着画满花纹的脸蛋闯入我的视线,黄色的虹膜在强光照射下瞳孔收缩为线形。那是我第一次,遇到这么美丽灵动的生物。

在那片冰天雪地里,在几棵紧紧依偎着的粗壮的白皮松下,黄皮黑点的豹子步伐缓慢,将线条流畅的躯体暴露于猎人的视线中,像是圣洁的白布被画家泼上了处黄色的油漆,鲜亮刺目。

就在那一刻,天地间一片寂静,我只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这是我父亲最爱的生灵,金钱豹亚种之一的华北豹。这只亚成年的华北豹体型目测一米左右。

与人类幼崽狭路相逢,这只美丽的生灵并没有朝我露出恶意。我手上只有一把别人捕猎时转交给我的匕首,面对如此恐怖的野兽,我没有逃生的机会。所幸孩童对危险的感知并不强烈,我并未做出过分的举动。

很幸运,在一番对视后,它敛起黄褐色的瞳孔,身躯突然高高蹿起,钻入林木中。它的身子有着海燕般的矫健,精瘦的四肢迸发出无尽的力量,迅疾如风,以至于我只捕捉到一道残影。

7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华北豹。

即使那日木曾经以华北豹闻名,即使这里曾经是华北豹的故乡,即使那日木山曾是华北豹祖祖辈辈的栖息之地。

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起,这种美丽的生灵便被数不清的猎人盯上,开始被无休无止地屠杀。那时这还不是犯法的勾当。皮毛贩子猖獗的时候,上千只豹皮源源不断地从那日木销往全国各地。后来华北豹在商业性捕杀中里渐渐消失了。

父亲曾在笔记本上写过一句话:“初冬的那日木是雪葬之地,将万物献祭于雪里。”年幼时这句话始终回荡在

我耳畔,但我却不知雪葬为何意,亦不知这所祭之物是为献给何人。我只记得他坐在围炉旁,叼着烟杆子吞云吐雾的架势。

也许是山上的那场猎杀吓到了我,我放弃了打猎,去市里读书了。当年母亲被检查出患了乳腺癌,父亲变卖了家里所有的资产给母亲筹钱做手术,但依旧没能挽留母亲的生命。此后父亲就带着我搬离了这里,投奔了亲戚。太多的记忆早已风化,留在了童年里。

直到这两年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他想回老家养老,花钱请人在那日木搭建了一层简陋的水泥房。

很久后,才终于有了重回这片土地的勇气。开着私家车缓缓驶入那片山林,明明是春天,山上依旧没有什么绿意。

广袤的山林,一眼望去几乎看不见绿色。曾经柔软的如天鹅绒般的白皮松没了踪影,山林间全是些苍黑的树木。山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家,只有些砍树和搬运木头的人,他们看见我,鬼鬼祟祟地躲开了。以前那些破旧的土房子早已崩塌,成了一堆黄土。

直到父亲跟我讲,这里发生了特大火灾,山上的树木几乎都被烧焦了,我才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只是他说:“那场火来得莫名其妙,就跟十几年前那场大雪一样,没有什么征兆,就这么突然来了,一切都化为了灰烬。”

“那只豹子呢?”我下意识地出声,心里很忐忑。

“什么豹子?”他反问。

“我曾经在那日木见过一只华北豹,那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美的生灵。”

“你竟然见过华北豹?”父亲的声音瞬间抬高,声音里难掩激动。

“我曾跟您讲过的,在我九岁和您一起上山的那年。当时您找我谈话,您离开后,我就见到了那只豹子。那是只极有灵性的豹子,在那日木很少有不怕人的动物,但它不怕,也没有主动攻击我。那双眼睛太漂亮了,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他听了忽然疯狂地大笑起来,浑浊的眼里竟然流出几滴眼泪,流进年老的肌肤里。那是我第二次看见父亲流泪,第一次是在母亲下葬的那天。

“我这辈子都没有见过华北豹。”他喑哑着嗓子说,“哪怕是在曾经华北豹遍地跑的那日木。”

末了,父亲用力捶着自己的腿,叹气道:“都是报应啊!报应啊!”

到了新房,我沉默地下了车,将他扶进院子里。午饭后他在房里睡午觉,而我一个人去了对面的山头。

我踏着沙化的土地,在漫天黄沙的山坡上缓慢前行,再也找不到一点儿生命的绿意,也找不到一颗子弹壳的遗骸。

那日木,荒芜得只剩下名字。

创作谈小说灵感源于2022年我在蚂蚁森林巡护中收集到一块华北豹的碎片。虎,豹都是兼具美丽与野性的生灵,却在上世纪与人类生存空间的对抗中数量锐减。传承至今的狩猎文化在时代的洪流中展现出独特的时代力量,却也在钢筋水泥建起的现代文明中走向衰微。人与动物之间的领地矛盾并非不可调和,人性的贪婪,利益的驱使却令我们在文明的进程中遗失了许多宝贵之物。但遥远而古老的狩猎文明始终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熠熠生辉,是民族文化中浓墨重彩的那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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