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坐在孤灯下,我想给您画像,常常熬到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沉入了梦乡,洁白的稿纸上还是一字未着。
这样的夜晚,多年前就开始反反复复地出现,有时在冬季,有时在金秋,有时在苦夏,有时在春天,有过多少这样的夜?数也数不清。
我有时又觉得没有资格为您画像,我怕自己这支笔画不出您灵魂的精髓,画不出您人格的魅力,画不出您爱恨交织的人生历程……10年之后,或者更长,我有令人沉迷的笔锋时,这个世界将会出现一幅属于您的油画,出现一尊属于您的铜像。
程金阶老师,请原谅您的学生,我准备的时间太短了,我知道,我现在画的顶多是一幅关于您的速写或素描。
那已是遥远的过去了,我还是一个迷茫的少年,人生之旅到了一段没有航标的河流上,生命之舟随时可能触礁沉没,也随时可能会被恶浪扔到荒滩。
我冒昧地把呼救的信号发给了您这个素不相识的长者,没想到很快就得到了您赐予的一个又一个航标。从此,我们开始了两地书,您的每一封回信,都给我带来了少有的喜悦。
当我的短篇小说处女作在地区小报上出现时,您竟怀着惊喜与欣慰,为它写了一篇评论文章公开发表,以期更多的眼睛关注我这个无名小卒。一种被人牵挂的幸福在我心头涌起,化作阵阵暖流,消融了我心头的残冰。
我知道,我和您并没有特别的缘分,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您也会同样如此,因为您深爱着生命之树上的每一片绿叶。
一件偶然发生的事很快印证了我的猜想。那是名牌产品供求关系十分紧张的时代,应城农民杨小运愿意向国家交售万斤粮,只求买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当地区小报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刊出 这篇200来字的消息时,您敏锐地意识到了它不同寻常的价值,写了一封长长的推荐信,说服了极为挑剔的《人民日报》编辑,让它登上了大雅之堂。
于是,一连串的戏剧性的变化由您的慧眼引出来了:
全国各地的记者云集应城,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一时成为人们注目的焦点;农民杨小运不仅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永久牌自行车,而且成了全国的新闻人物,成了全国人大代表;消息的作者也成了全国的好新闻奖的得主;《孝感报》这个默默无闻的小报也脱颖而出,成为地市报纸的佼佼者。此刻,您却消隐了,似乎眼前的一切与您没有任何关系,忙着默默地去做另一批人的人梯。
从此,我更不满足当您的业余学生了,我祈盼着有一天能正式成为您的学生,亲耳聆听您的教诲。
在我焦虑的寻求中,命运竟真的赐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让我有幸坐到了您的课堂上。听您讲课,可谓一种艺术享受,常常令我沉醉其中,有时让我忘记了这个世界的存在。记不清有多少次,我像期待佳节一样,期待您滔滔不绝的声音在课堂上响起。
我常想,为我们酿造那一碗碗不同寻常的知识与思想的甘泉时,您花费了多少时间?
您那被四壁高耸的书墙挤得所剩无几的房间,您那不断加厚的眼镜片,您那变形日趋严重的颈椎,您那发表的数十篇论文和编著的多本著作……忠实地诠注着您知识海洋加深加宽的艰难过程。
人们告诉我,您一节课的直接准备时间虽然不过几十分钟,但间接准备时间却是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如果说,普通教师传授给学生的知识与自己积累的知识之比不过1:10,那么您传授给学生的知识与自己积累的知识之比就可能是1:50,甚至是1:100。
尽管如此,您还是怕误人子弟,怕委屈了学生们的求知欲,成立了烛光文学社等一批学生社团,让我们多了一个课堂,多了一份快乐。
您在教学创新上是高手,但在预防人算计上却显得先天不足。有人为了整您,给尚在襁褓中的文学社扣上了一个又一个可怕的大帽子,并请不明真相的公安局到学校进行“调查”。
您震惊了,愤怒了,为了保护学生,连夜向县委书记写万言书,以洗这不白之冤。
您虽然是胜利者——县委书记对文学社的成立表示肯定,文学社以其出色的活动成为全国百名优秀文学社之一,但您却说,我是悲哀的胜利者,这是本不该有的波折啊!有人如此生非,今后叫谁再敢教学改革?
成为您的学生后,在好几个春节中的大年初一里,我虽然也给您送过礼,但那是人们不可思议的礼品——一篇又一篇充满青春气息的新习作。几杯薄酒下肚,您领着您爱好文学的女儿、儿子对习作评头论足,那个认真劲,俨然是在开我的作品讨论会。这无疑是对我作品的最高级别的奖励,即使有一天我得了茅盾文学奖,可能也不会再有那种激动。
在灯红酒绿的闹市,我置身于高级宾馆时,一次又一次想起黄龙湖边的那个雨夜,那间陋室和您。
我走进您的陋室时,雨水正敲打着您盖在书架上的塑料布,敲打着您放在房中间的脸盆、铁桶,敲打着您撑开后放在写字台上的雨伞……
我感到自己的心被这些雨滴敲伤了,仿佛敲出了紫色的血印。
也许,如果雨滴知道陋室里的您是一位有近30年教龄的乡村师范学校校长,是一位国家级的优秀教师,是一位从大武汉到偏僻的黄龙湖畔传道授业的共产党员,它们也许会悄然而去。
雨滴可以不知道您的这一切,但那一级又一级被您称为领导的人,应该有人知道啊!望着无一处没有雨水光临的地面,我对您说:“这太不公平了……”
您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已经习惯了。好不容易筹了点钱,都用到了新修的那栋教学楼上;白天来了几名泥匠,我让他们先去修修学生宿舍,只好委屈一下这房书了……”
您是一个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愿委屈学生和视为灵魂寄托的书籍。记得您曾说过,文革中,您苦心积攒的2000多册书被焚烧了半个晚上,您的那颗爱书的心却不知在火上挣扎了多少个夜晚。现在,您的书又一次面临着尴尬的处境,您的心肯定又多了一种伤痛!
无论多么豪华的星级宾馆都流水般地从我记忆里消逝了,惟有您的那间陋室令我无法忘却,特别是您在陋室中作出的种种牺牲,可能会使一些只求索取的灵魂仿佛掉进了沸腾的盐水中。
您这位在武汉长大的华中师范大学的高才生来到人生地疏的河汊湖时,
每个月的报酬只有12.5公斤萝卜、20公斤红苕,但您还是把事业的根扎进了这片土地的最深处。
您深爱着您的妻子,但却过了近30年的牛郎织女般的生活。
食堂的师傅换了一茬又一茬,学生毕业了一届又一届,但您却是食堂里永远的客人。将近一辈子的食堂生活,您不仅付出了数不清的饭菜票,而且也付出了宝贵的健康。
欲望畸变成排空的浊浪时,您苦行僧式的奉献生活有时也成了没有彩云衬托的太阳,没有星星相伴的月亮,一片又一片的乌云试图覆盖它们的光焰。那是一种何等悲壮的寂寞辉煌啊!
尽管如此,您还是不曾真正后悔过,您在倾吐心声的诗歌《选择》中写道:“如果人真有第二次生命,我将再一次选择教师这个职业……"
每走进一片新的人海,每完成一次艰难的跨越,我常常是精疲力竭地躺在岸上,遥望着神秘而充满诱惑的新岸,我挣扎着再次扑进海洋时,我心里总是千万次默默地祈祷,再遇上一位您,再送我一程。
也许,我不该有这样的奢望。在一个人的一生中,能遇上您已幸运无比了,怎么能苛求再遇上一位像您这样的老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