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级美术学 王丹
天恩地施,元亨利贞。
恩施地如其名,三山鼎立,八山半水分半田,山间谷地星罗棋布,好聚福泽。恩施,似白话小说所言,“吸日月之精华,取天地之灵气”,她是被青山绿水哺育长大的孩子。
“白露团甘子,清晨散马蹄”。山里养出的孩子,对山水的依恋难以言表,其感情就像对自己的母亲那样深厚。恩施群山叠翠,草木葳蕤,易拢水汽。因而东曦既驾,晨光熹微之时,布衣往来,云雾里行。残夜未尽,晓风清寒,冷空气蛇缠般困囿住深居山林的人家,大肆宣昭昨晚的更深露重。山高水远地,近天穹,举手可摘日月星辰。此地每逢冬月,不乏雨雪,起“春江水暖鸭先知”之用,故青青岑岭之下总铺一层轻薄黛色——提笔,滚一圈饱墨,风声鹤唳,四面楚歌,屏息凝神,扮怒目金刚,打一圈震天价响的锣鼓,旋即痛拓纸上!生生造出一片世外山河。那聚而未用的余墨,就悄然四扩,各谋前途,沿宣纸上细腻纹理淌去了。
若追回原来用黄土和石子铺路的年月,天不亮就有人头顶露水,挑副担子,慢慢从青山里走来。那担子不晓得都装了些什么,多半是粪肥,压在肩上,路就突然变得跌宕,人走路起起伏伏,像小学生齐读课文,抑扬顿挫。村子里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几乎全都彼此熟识,哪怕迎面遇着条狗,也都能问两声好、搭几句话。起早捡柴,小小的姑娘趴在外公大大的背篓里打瞌睡,露珠沾湿嫩嫩的眼睑,悬在睫毛下如泪,欲滴的样子。朦朦胧胧听见外公朝对面的翠山大喊:“老王!看田去呀?”“哎——”应声的尾调拖得又高又长,带着笑,亲昵得要滴出蜜来,叫听者的心脏发酵似的,一下子变得暄软蓬松。小女孩反而心安起来,慢慢困去了,梦见妈妈在烧蜂窝煤的炉子上架起格网,贴几块光滑如玉的糍粑,白璧微瑕。糍粑里聚了火气,慢慢膨起来,把米香拢在脆壳里焙。砸吧砸吧嘴,一股暖流竟真敷上小脸,连带耳根也变得滚烫。
外婆浑圆温热的手指摩挲着孩子鬓边的碎发,缓慢地、轻柔地,抚平浪花般的回笼美梦,像帮刚出世的小鸡摘除薄膜,抹开了那双清澈眼眸。她也不知外公是在何时把她捎回来的,带着山间露水和朦胧困意,默默搬张小凳子,就挨着外婆一起熏腊肉来。不知为何,外婆的手让她想起《牡丹亭》里惊醒杜丽娘一刻春梦的落叶。
今年熏的腊肉还是高高挂在屋子里,对孩子来说,房梁像天一样高远,她到现在都还没有摸清腊肉究竟是以何种方式悬挂着的。那些猪腿肉、豆干、腊肠,就像各种奇形怪状、积了灰的灯笼,奶奶架起火堆,猪肉皮下的脂肪被烘得滋滋作响,在黑黢黢的表面炸出漂亮的油花,放鞭炮一样热闹。火光在她脸颊狂舞,打个哈欠,被高温逼出的动物油脂和女孩的困泪同速滴落,采光极差的小屋伸手不见五指,世上仅留的一份橘黄将祖孙庇佑。
冬月昼短夜长,日子摩肩接踵地过,一个挨着一个走。将近新岁,照恩施的习俗,不仅要熏腊肉,到日子了还得祭拜先祖。携几只祭烛,买几叠纸钱,和一众族人踏着乱石黄泥路,慢慢向山腰走,用脚丈量每一寸慷慨的土地。有山水的地方就有人家,有人家的地方就有生死,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代人更迭另一代人,世世无穷绝也。恩施几乎山山有墓碑,在婆娑树影下,被野花野草簇拥着。后人每年要去打理几次坟地,免得草旺人不旺,地里的人常受其扰,而后上香磕头,为故人点两支蜡烛送亮,连纸钱一并打点好,求下年的平安福寿,顺遂无虞。外婆扯着怯生生的妮子,招呼道:“快来给你祖祖磕头”,往孩子的小手塞了三炷香,随即十分欢乐,“让祖祖保佑我们家娃娃上大学呀!当大学生,我们家就享福咯。”
娃娃顾不得妈妈新买的过年衣裳,又不敢像影视剧里跪得那样决绝,心里怯生生的,两个膝盖轮流盖住湿润柔软的泥土,留下酒窝那般浅浅小小的痕迹。一拜国泰民安,河清海晏;二拜松鹤长春,南山献颂;三拜人寿年丰,饱食暖衣——礼罢,心里猛然涌上一层肃穆,仿佛先灵下盼,福泽无疆。
折返的路上突然下起小雨,淅淅沥沥,塘子里冒出许多张笨拙的鱼唇,望天翕张着,贪婪求饮这从九重天上来的琼浆玉液。行人加快脚步,到分叉路就分手,热闹话别一番,不敢久聚。草尖又挂上晶莹剔透的水珠,小雨可记,高处不胜寒?凝作水汽,为青山罩一面云纱。
孩子把这份年月、这份光景,一再折叠,放置心底,因着童年无忌,默默又翻出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