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
关于二婶的一生,我想用悲哀来形容。
她是彝族, 嫁给了我们村里的汉族男人,听得懂汉语但一直学不会。她在智力上有些欠缺, 但是我从来没觉得她是个愚昧的女人。
关于她,犹记得她时常戴着一顶红色帽子, 洗得有些褪色了。但还是在她头上歪歪的戴着。她总是微微低着头,仿佛一直在背着能压弯她的一大篮猪草。她的头发时常很乱,头发上也时常粘有一些山里的飞草碎屑。衣服也不合身,如果不是冬天就穿着黄色或白色但是已经洗得褪色的短T恤, 冬天就再加一件大红色短风衣, 衣服上总是有着洗不干净的污渍。
她的身材一看便是适合干农活的。很重的小麦肤色,四肢并不纤细而是充满了力量,浑身都充斥着澎湃的生命力。
她几乎每天都很忙碌, 农活很多,路过我家总是大汗淋漓。我小的时候很惊讶她能背起来超过她脑袋很多的猪草。看起来真的很重,把她腰压得很弯。
每次背猪草看见我时都努力抬起脸来对我笑一笑。汗水划过她蜡黄脸上的黑斑, 我不由感叹她真的只有三十多岁?再次看见她那不符年龄的脸庞我也没了以往那般的惊讶, 但内心无由来的哀伤却如潮水般汹涌。
她生了两个孩子,大女儿不爱说话,小儿子又活泼捣蛋但都和她似乎没什么交流。一次和奶奶去田里种菜我看见她割草,不久她男人来摘菜, 他同我奶奶唠了会嗑摘了几把菜便回去了,二婶则是在后面割了一大篮子的草弯着腰背回去了。
那时候我很想为二婶打抱不平, 但话语到了嘴边却是被硬生生憋了回去。我似乎从未感受到她家人对她的关心。
有一年我回老家发现她每天晚上忙完吃好饭后, 都会来我家和我奶奶一起看电视, 我家里客厅有个很大的智能电视,我用一直重复的方法教会了不识字的奶奶使用它。
父母在外工作,家里也就我和我奶奶两个人,已经很习惯了。她每晚上来都不坐沙发, 就坐在木凳子上看。有时候看到她惊奇的剧情也会用彝话和奶奶谈论, 奶奶听得懂彝话所以也会用汉话对她附和着。每次来我都会拿些东西给她, 她用彝话和我道谢, 可惜我从来都听不懂彝话, 但是看起来她很开心。
2021年夏, 在闲聊时, 奶奶同我讲了一件有关二婶的事。那是一个炙热的中午,阳光充足得过分,连空气也逐渐扭曲起来, 树权上的蝉发了疯似的, 晒噪的很。
二婶从田里背草回来会经过一段坑坑洼洼的泥路, 在进村子还有一段的距离的土路下有一个很大的水塘, 水深约莫一米五, 水塘旁还有一颗歪脖子树面着水塘,树下面水很凉,因此很多过路人喜欢在那洗脸纳凉。在一阵炎热中水里的那几条小鱼倒显得悠哉自得。二婶就是在那发现了溺水的两个娃娃。
那天二婶还是背着一大篮子猪草从那经过。在那样热的天气,她只能依靠背上高出她两个头的猪草来遮蔽打在她脸上的太阳光, 这时候她听到不间断的扑腾和叫喊声, 她浑浊的眼睛向四周张望着,想要找到些什么。
直觉指引着她向水塘看去,两个娃娃在树下的水塘里扑腾,一个大一点的男孩拉着比他矮了一大截的小男孩想往一旁游去, 奈何小男孩挣扎得太厉害,
大一点的也没高出水深多少, 两个娃娃都呛了不少水,眼看着马上就要往下沉了。
二婶将篮子丢在路旁, 往两个娃娃那里跑去, 她趴在水塘边尽力伸手想去拉两个娃娃, 但是离着还有两米的距离怎么往前伸也够不到。本就满头大汗的脸上愈显狼狈,她发现怎么都够不到,慌忙爬起来四处张望, 所幸大树后面不远处有一根很长的干树枝,约莫有两个大手姆指粗。
二婶流着汗喘着粗气急忙拿着树枝跑向水塘, 她用彝话大喊着让两个孩子抓住树枝, 待他们抓住树枝她开始用力往回拉, 但是后面他们已经没什么力气往前游,只能攀附着树枝尽量不往下沉,二婶从田里干活回来已经够累了, 再加上天气炎热得让人中暑, 她跪在水塘边也使不上多大力气。
在树枝的摩擦下,手已疼痛难忍,但她仍死死抓着树枝。她开始用听不懂的语句大声呼喊, 那声音嘶哑模糊但透露无限的焦急。十几分钟后终于有回村的摩托车路过, 两个男人下车来帮忙,终于的把孩子拉上来了,呼…
农村人一向很知恩情, 后来两个孩子的父母带着礼物上门找二婶道谢,二婶不会说汉话, 就拉着二婶的婆婆道谢,她婆婆是驼背很严重很瘦弱的老太太, 但是人很精。笑着和两小孩父母客气推操,言语中都是她一直教导二婶好好做人才使得二婶英勇拯救了两个溺水的娃娃。
二婶则是站在一旁憨笑地看着他们说笑。
她婆婆两年前走了,听村里人说她婆婆生前时常不让她吃饭,我不由得一怔。她男人在我看来"脾气很好" , 说话也和和气气的, 从没见过他发脾气。
我想起来之前在手机上看到一则二十年前关于一个农村女人的采访, 视频里女人说: 我宁可痛苦也不要麻木,我就怕失去那些激情。我不满足现在,我想要充实的生活。
我不知道二婶是否有幻想过其他的生活方式, 她的一生似乎就这样注定了,谁也改变不了。我站在客厅外面往对面的山上望去,重重叠叠的大山, 由远及近。雨天过后,大雾围绕着苍翠的大山,空气中都是雨后泥土翻新的气味, 燕子在低空中盘旋,鸡狗的叫声,远处的鸟鸣,隔壁孩子的哭闹声,还有奶奶的唠叨…
"出去外面一定要注意安全,放周末了就好好待在学校里面, 不要跟着到处乱跑, 哎, 怎么去外省啊, 跑这么远,回来坐飞机还是高铁, 有的话就约个同乡的一起回来,路上一定…"
有人一生没有风浪,一路平顺,有人则始终在一辈子的辛苦劳碌但也平庸了一辈子; 而有的人他的一生并不属于她,如同二婶, 操劳一生,但也似乎只是她的命运, 她没有选择, 或许不是好的生活放弃了她,而是她不得不放弃更好的生活。
在我看来二婶这一生都注定是个悲哀的女人, 她也是无数大山深处人民的缩影,那样坚韧,又是那样敦厚。